【流年】归于尘土(短篇小说)

笔名爱情宣言2022-04-28 12:28:330

二老牛走了。

黄花村里的人,死,不说死,说走。没想到一辈子爱热闹的二老牛最后却悄没声儿地走了,是静悄悄地晚上走的。

说起来也奇怪,二老牛读过私塾,而且是那种可以参加科考的私塾,可没人看出来他有文化,他平时也不“拽”词,村里人就说白浪费了他爹十几年的粮食。要说白浪费,也不尽然,二老牛就不同意,他会说;“俺不是还娶了个好媳妇呀。”

确实,二老牛的媳妇也就是二婶子,年轻时标志的很。溜光乌黑的秀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鬏,光是漏出的那一截洁白细腻的长脖子就够让人错不过眼珠儿的。二婶的爹瞅准二老牛有文化,其实也不是瞅准有文化,而是瞅准他家有粮。有文化说明家里有余粮,闺女到家饿不着,要是吃都顾不住,哪有闲粮让半大小子这样的壮劳力去读书。

那时候不兴相亲,每个人都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婶子也不例外。十六岁的她和十七岁的二老牛定了姻缘,还因为他爹的做主从送聘到成亲只用了七天。新小媳妇成亲后不能和新婚丈夫、老公公一起吃饭,做好饭后得回避,躲在里间等他们吃完后再出来吃饭、收拾。

二婶儿一个月后才在白天鼓起勇气从门帘缝里偷偷瞅了一眼二老牛。俺了娘呀,大裆裤滴溜在膝盖弯,一根布腰带束着前襟和袖口都抹得起明发亮的对襟袄,一双小黑扁豆籽眼各眨各眨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鬼”样儿。这就是和自己睡了一个多月的人呀。二婶后来说,真是瞅见二老牛人的那一刻死的心都有了。

说远了,再回来说二老牛。二老牛终归浪费了他爹的十几年粮食。私塾解散了,二老牛回家了。因为从没有做过地里的活计,他爹疼儿惜儿,给他买了二头牛,他和牛倒是对脾气,比和二婶子还亲热,白天放牛,晚上喂牛,仿佛牛才是他命中的媳妇。从那开始,二老牛就代替了他的大名。

二老牛读书没有“成景”,对养牛却无师自通。就是后来给生产队养牛也没人可比。二老牛养的牛,皮毛溜光水滑,个头敦实有型,别人的牛一年一胎,二老牛的牛二年三胎,还都是二老牛接生的牛犊。给新出生的小牛犊去包衣,再用破布擦干净,给老牛熬米汤,铡玉米杆,无不轻手轻脚。二婶子生孩子都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咬着牙说他这辈子就是牛转的胎。

二老牛放牛不寂寞,每次后面跟一群半小子,都是听他“扎古”了。什么狐仙附体遇书生,什么孙猴子西天去取经,什么东海龙王招女婿。天上的、地下的、人间的,神鬼妖魔都能让人听怔了神儿,摸着身上起的一层鸡皮疙瘩也舍不得走。

二老牛走哪哪热闹,哪热闹哪有二老牛。都说一天听不到二老牛讲笑话好像吃饭没加盐。

每逢饭场就有人让二老牛讲顺口溜,二老牛把头埋在碗里故意不讲,一群老娘们就拽过二老牛“筛糠”,二老牛被抬着上下左右如波涛里行船,裤子带都能给抖搂散,他拽着裤腰子笑得哈喇子流多长。还是不讲。有胆大的就作势欲脱他裤子,旁边一群人一起哄,二老牛假装害怕,咳咳两声说投降。只见二老牛伸脖子瞪眼抿嘴唇,双手一拍膝盖,拍起的灰尘在太阳光里喧嚣飞舞,类似“炒台”的锣鼓声,周围立刻鸦雀无声。

“话说有个土财主,大女婿贵人,二女婿富人,三女婿憨人。土财主看不起三女婿,故意为难他。一次吃饭让以“大”,“挂”,“敢”,“怕”吟诗作对。大女婿摇头晃脑吟道:‘这座门楼真高大,两个灯笼两边挂,除了老丈你敢住,要是我来我害怕。’二女婿不甘落后,一眼看到一匹马,连忙吟道:‘这匹马来真高大,两个眼珠两边挂,除了老丈你敢骑,叫我骑来我害怕。’三女婿知道他们都在看自己笑话,吭吃瘪肚正在发愁对啥,一眼看见丈母娘出来了。”说到这里,二老牛卖关子,故意不往下说,老娘们正听到关键处,又是一番筛糠,二老牛喘口气,把脸一怔,装着憨样子吟道:“丈母娘你真高大,两个大妈两边挂,除了老丈你敢娶,叫我娶来我害怕”。二老牛连比划带说,把一群惹他的老娘们羞回了家。

年轻时二老牛家庭成分不好,定成了中农,本来没有地位的二老牛,一因为人缘好,二因为对牲口“勤勤”,成了可“团结”的对象,倒也不用下地,就还是给队里放牛。到底不比从前,脸上那个笑呵呵的,光景却一天不比一天。

家里败落了,又添了两个胖小子,吃了这顿没那顿的时光也发愁。有人发现他带了干粮不吃,藏在树洞里,到野地里喝山泉吃野果;做了布鞋,他不穿,半路上把鞋找个岸窟窿垒起来,放牛时打赤脚,回家时再从岸窟窿里掏出来穿上。就想着羞羞二老牛,问:“干粮了?鞋了?”他嘿嘿一笑,不羞不恼说道:“谁光脚了?”抬起乌黑粗糙的光脚板晃荡几下,差点伸到人鼻子底下;“这是俺娘给俺做的皮靴子,不比破鞋强?都穿不烂。”“老娘们做的干粮太咯牙,能把牙蹦碎,我不吃,谁做的让谁吃。”问的人倒显得多此一问。

二老牛还是有文化,哪时逢年过节没有啥节目,二老牛放牛之余组织一帮年轻人放社火、耍“哨”。带着三眼铳走在队伍前面扎把式。二老牛会耍“哨”,对,就是耍。玩和演这两字都不能尽其精髓。而且现编的词通俗易懂,说不定说的就是你。特别是那一双“扁豆籽”眼,或眯,或瞪,或吊,或眦,一串动作下来,手眼身法步,活像演练了一场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的大戏。当然,“扁豆籽”眼不是褒义,当然,也不是我说的,是二婶儿说的。但是,二老牛这里正因为这双眼才耍得喝彩不断。这耍和耍不一样,有的耍的不耐看,有的耍的不好看。二老牛耍的即好看又耐看,能勾着你的心肝五脏一起“转扇车”。

只见二老牛持铳立定,微闭一双“扁豆籽”眼。四周空气骤紧,只等锣鼓一响,他立马双眼圆睁堪比张飞,胳膊持铳起势,双脚旋即行云流水趟得脚下尘土弥漫,焉似浑身都带着仙气儿。胳膊一伸,腰一拧,腿一踢,开始耍起来,嘴里也不闲着,喊到“家住城西黄花庄,家里炒面有两缸,清早吃了两大碗,到了黑来撑得慌……”观众每听到这里开始拍手叫好,只见二老牛腰一塌,屁股一提,竟然腾空而起,手里的铁铳轮圆的转,身子也像风车般转的“嗖嗖”响。老百姓看不厌,二老牛耍不厌。一耍耍了半辈子。

好耍的二老牛没有“耍”好二婶子。

二婶子和二老牛就像太行山里的葡萄树看着能绕一起,可怎么绕也绕不成,别别扭扭了一辈子。二婶子说他身上有牛骚气,晚上不让挨边,外间垒了那个木板炕永远归属于二老牛。世上的事有时候很奇妙,“赖汉配娇妻”,他是配了个娇妻二婶子,又确实配不上二婶子,更神奇的是挨不着边的二婶子却“咕噜赶蛋”地生了三男两女。

二婶子可能终究不喜欢他,早早投奔去了另一个世界。嘻嘻哈哈地二老牛搂着二嫂子枕过的枕头偷偷哭了半年才缓过来劲儿。

二老牛和谁都能搁和好,唯独和家人搁和不好。也不是搁和不好。就是不和儿女们一个锅里搅勺子,说住到一起不定哪天肯定会吵架。有人劝二老牛,你一天一天老了,老了依靠谁,还不是依靠孩子们。二老牛说这是规律,就像老母鸡带小鸡,带到一定程度就要啄着小鸡离开自己,孩子们有自己的时光,我也有自己的时光。

独自过时光倒也难不住他,白天放牛晚上唱曲,倒也自在,做饭更是难不住。二婶儿碰到不高兴的时候就不给他做饭,而且三天两头不高兴,所以二老牛还练了一绝,会做饭,特别是做疙瘩汤。

村里人吃饭不讲究啥色、香、味,吃饱就行。可二老牛讲究。也不是讲究,只能说搭配的好。每到吃饭点了,各家各户会端着碗先后集合到饭场儿,边吃边说,再难吃的饭也会不知不觉吃光。爱热闹的二老牛当然不例外,他做的饭端出去,红是红,黄是黄,绿是绿,门口的侄媳妇们会抢着尝,边尝边啧啧:“二叔,你咋恁会做饭,闻着就香,吃着更香。”

二老牛嘿嘿一笑:“独家配方,秘不外传。”说完嘴里夸张地有滋有味儿地吸溜着。

其实二老牛有啥秘方呀,淘气的三毛在饭场绘声绘色地模拟了一遍二老牛的疙瘩汤。

“二叔做饭萝卜快,不洗泥,锅开下粉条,拌疙瘩汤。”三毛边说手里边学着二叔做饭的动作拌,间或在鼻子底下擦一下,把空碗搅得“嚓嚓”直响。三毛嘴里吆喝着:“精彩来了。”只见他假装从裤兜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甩了几甩,掐了一把扔了说:“这是二叔从地里摘的芫荽,甩甩泥,把根掐掉了。根本不洗,撕吧撕吧就扔锅里了,倒醋,放盐,出锅。这就是二叔的独家秘诀。大概二叔家的芫荽刚用“有机肥”灌过才吃得有味道吧。”

说完,饭场儿的人哄堂大笑,二老牛不恼也跟着哈哈大笑。奇了怪了,明明知道二老牛做饭不洗菜,下次端饭出来,照例还有人抢着尝鲜。

二老牛没了二婶子反而更喜欢热闹,不管是那家娶媳妇,还是这家办白事都少不了他窜忙,忙起来整天不着家。

太行山上的雪还没有融化,黄花村街沟里有的雪踩瓷后能滑冰,人要是哈出一口气,会笼罩在嘴边多久不散,房檐下的冰锥多长,院子里的鸡都缩着一条腿站着。家家户户拿出早磨好的红薯粉漏粉条。

这几天是二老牛最忙得时候。

二老牛是掌勺,打着赤臂站在石头上,脱下的一条袄袖子胡乱压在腰间,头顶萦绕着一股白气,把漏粉勺拍得既有节奏又有动感,嘴里伴着小曲儿:“一轮明月照乾坤,东海龙王庆寿辰......”村子里能回响这个声音好几天,别人冻得直流清水鼻涕,他却浑身冒汗,手里热闹得冬天都得躲着二老牛。

动的熬不过静的,活的熬不过死的。二老牛老了,和一帮老头子蹲坐在南墙根打瞌睡,用豁嘴漏风的声音哼的小曲儿已经不成调,鼻涕能流多长都不知道擦,如一截朽木终究抵不过岁月的剥落,那股苍翠劲儿也随风消散了。

会养牛的二老牛,会唱曲儿的二老牛,会扎古的二老牛,会漏粉的二老牛,如人世间一股风,袅起的灰尘再高,总有归于尘土的一天。小的大了,大的老了。二老牛一辈子没有种过地,可也轮着收割他了,一向躲着他的冬天,在一个晚上悄悄地接走了他,葬于他经常放牛的岸地。

郑州哪里医院能治癫痫
沈阳看癫痫的医院哪家好
癫痫的治疗进展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