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立冬,究竟算不得秋天了,对于我这个喜秋的人,多少有些隐隐的不大情愿。眼下阳光还算暖,少雨而多风,已然到了北国暮秋之味最浓的时节。大街两旁的银杏树,前几日还托着一把把明黄的叶子,在碧空下火似的招摇,如今全然扔掉了这些琐碎,疏枝细杪,一副六根清净的样儿了。
到了这时,风意开始萧森诀然,那里的柔和,总不肯再添一点。穷秋无嬉,亦不再拿红黄缤纷的样子来哄人,它原本的意思现在摆得明朗无情,这便是廓清,颇像平日积怨的人,非但没有了纠缠,甚至连诉苦都嫌多余,俨然到了挥剑斩乱麻的地步。此番廓清之势,若秋引满弓,一夜风箭霜刀,便教关河萧索,至于摘叶离枝,薅藤拔草,更是拈蚁般的易事。这份冷,端的硬心肠,把那些柳花木石,斗尘乱烟,一棒子打回原形。那惨红愁绿的可怜,它仿佛视而不见,只痛快的灭了去,犹如将一块儿美玉跌落在玻璃上,除了听一声脆响,还要看看哪个不得保全,才肯罢休。
秋之将尽,或已尽时,它总要清清场子,从不会胶着抑或慢腾腾的缠连。我每每走到户外,都像一个刚从暖梦里脱身的人,平素浑沌麻木的鼻息亦被唤醒,从那扑面的暮秋意味里,不但可以闻见无语的决绝,还有清远的疏朗旷达。我仿佛被重新安排,它能瞬间推倒了细心垒成的积木高塔,告诉我:重来。
俗身立世,亦不免要拖进人情的纷繁,不必说至交的密友,便是陌路,大家也都笑面暖语,不过是为的一团和气。虽然明知道这是客情儿,那些话大多也是废话,但仍旧去应付,总不似这冷面无情的秋,掰得分明。人的性情,虽有后天诗书礼易的育化,但根上儿的那点血性,总是娘胎里带来,糊涂到云山雾罩一般了,也还是留着骨子里那点独属的清醒。
我曾行走各处,遇到不少人,所可留心与交往最多的,大部分与自己同龄同性。按说这其间该不会有太深的隔膜,但世上有些事,奇就奇在横空飞来,无由而生。譬如某个人,我与他完全是初识,更谈不上交往,可心里就是莫名的嫌恶。他的眉目,言谈,举手投足,仿佛天生与我作对似的,还未及搭话,便能从互相迫近的三尺气场里,觉得到他前世定和我结过宿怨,如今倒像是为今生的果报而来。逢上这般的,自己先就在心里砌了墙,断不肯多说一句,想必于他而言,我亦是如此惹他不爽的罢。
我就亲眼见过两个言语不合的冤家,平时根本互不冒犯,那天也不知怎么,在众人前扭打起来,我过去打听了一回,原来只是因为两个人各自崇拜的偶像不同。那个年长些的被年轻的人,武松打虎似的骑着,一个怒成了红脸,一个气成了白脸。一个提着拳头喝问:“说!还说不说他坏话儿了!”那个在底下的,扭着头满地叫唤:“我就是不服!”
所幸此类状况,甚为鲜见,两人便是从此挥刀断臂,永生不得相遇,也不为可惜,只一句:“人生苦短,又何苦来呢。”剩下的便自然是拂袖绝尘了。人要活得清爽利索,老是虚应纠缠总不是办法,必要时,摆出脸子来,弄个清楚,然后各自桥路无犯,也不是不行。
更为所幸的,亦会遇到这样的人,相互之间虽没有搭话,可单看眉眼,就觉得亲。那人的眼神,平时轻霜似的,只是看见你,就会化成春水般的柔,令你不得不信,这样的相遇,定然有着一份天助的玄机。可这不是最妙的,最妙的就在于,你亦是同样的因遇到这样的人而欢欣。待要真的说起话来,两人常常于短暂的沉默后,忽然同时爆出一个同样的句子,叫人惊艳,便是到了对坐无语的清淡处,却也像心里交过手似的,亦不陌生。
这样的遇见,自然又舒服,乃为天成。你不必应合这样的人,只需拿出真的性情来相对,各自便欢喜。你不会因为相识太久,而有一点不耐烦,因为这样的人,会同你保留一部分东西,永不共享,就像一个街头上秋凉的吻,润热而又不致迷醉。所以,你能时时觉得对方的新鲜,仿若经年后的初识。这样的人,不可替代,因为于你来说,只此一个。面对这样的相遇,一句故知,或是至交,都觉得生分,那好比是另一个你,与你同世。
这里头的话,没有夸张,此番遇见,双方将对方藏于俗尘背后,都唯恐不及,还哪里轮到炫耀。它惟其有一点不好,就是不慎弄丢了这人时,你会大哭。恰如这年暮秋,不必等到萧杀当眼,单想想这一番无余的廓清,便也替那些柔弱的草木,顿起回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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